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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壮壮大师分享课回顾 |“只要做跟电影有关的事,总是快乐的”



“做什么都好,最重要的是做电影有关的,我就觉得挺好的。有人找我去做点事,我就高兴得不得了。”

作为第五代导演的中坚力量,田壮壮久没有执导筒,但在近年干了很多与电影相关的事儿。他先后在电影《相爱相亲》《后来的我们》中出演角色,并连续两次获得金马奖提名。

从2002年开始,田壮壮导演在北京电影学院任教,并积极参与新导演的培养与扶持。2018年,由田壮壮监制、青葱计划导演白雪执导的现实主义青春题材电影《过春天》,在多伦多国际电影节和平遥电影展上亮相,获得了业界和观众的关注和好评。

目前田壮壮正着手将阿城小说《树王》搬上银幕。因为去云南勘景工作,他错过了北京电影学院78级同学聚会。“后来我想,可能还是拍电影重要吧,就只能错过40年后凑在一块的这些老朋友。”

2018年12月9日下午,在山下学堂“表演与导演”大师分享课上,田壮壮真诚地诉说了自己对于电影的爱。



作为山下学堂高阶开放性大师课的一部分,大师分享课面向包括演员在内的更广阔人群,邀请在表演及相关领域的资深从业者进行分享,以表演为核心,辐射整个业态。

自11月30日田壮壮大师分享课报名开启以来,有超过200名网友通过邮件报名,并向田壮壮提出了自己关于电影、关于表演的问题。在现场,田壮壮以自身导演和演出经历,与来自影视行业的七十余位观众交流,更首度分享了许多创作背后的故事。

因为场地人数限制,很多报名者未能获得亲临现场的机会。我们整理了此次大师分享课的内容,希望更多人能从中获得启发。


真实的人物

1978年,26岁的田壮壮报考了北京电影学院。母亲于蓝是著名电影演员,父亲田方是著名演员、北京电影制片厂的建厂元老,田壮壮对电影和片场并不陌生。他原本想去摄影系。“因为我老去片场里,我觉得导演都是坐着的。我年轻我还是想干活。”但因为年龄超过要求,只能改报导演系。

他感慨自己那时候机遇好。“干活的人特别少,我毕业的时候已经拍了四部片子了,现在怎么有可比性?”

田壮壮1980年代开始就陆续拍摄出《红象》《猎场扎撒》《盗马贼》等具有深远时代影响的电影,那时候他追求的是“真实”。


▲ 电影《红象》剧照


“我极端到真实的时候,我不用职业演员,我不用有声源的音响、音乐等等,都是还原到最原始上,类似像纪录片。《猎场扎撒》是最典型的,而且故事几乎没有。但你其实每次拍电影,你就会思考自己的真实是不是真的真实,真实到底是什么?《盗马贼》也用非职业演员拍,但用了超现实的手法来表达,它是另外一种真实的感受,一种比我们肉眼看到的真实更有力量的真实。”


▲ 电影《盗马贼》剧照


但是田壮壮觉得,对于“最基本的真实”,无论是导演、演员还是观众,大家都心中有数。“就是这个人物本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,这可能是最重要的。”

1997年,田壮壮为路学长的电影《长大成人》担当监制,同时出演了片中的“朱赫莱”一角。戏中,朱赫莱抽烟、打拳、背着人跑,田壮壮都觉得在生活中有经历可参照,都可以完成。


▲ 电影《长大成人》海报 田壮壮(右一)饰演朱赫莱


2016年,曾经在《吴清源》中合作过的张艾嘉打了几个电话,辗转找到田壮壮,邀请他在自己执导的电影《相爱相亲》里饰演角色。

“我说那里面您女儿的情人,我有点显得太大了,那个村长我又显得有点太小了,没有太合适的。她说你不能演我老公啊?当时我觉得我说我真的不能演,我不会。张艾嘉确确实实是挺厉害的导演,她说我想找一个不是明星的演员,他的脸大家挺陌生的,而本人我又很熟悉,你试试吧。”


▲《相爱相亲》剧照 尹孝平扮演者:田壮壮(左)岳慧英扮演者:张艾嘉(右)


“我说她是一个特别好的导演的原因就是,其实我们俩以前话很少,也不是聊得很熟。到了剧组以后,每天她跟你说话、做事真的像两口子似的,其实她是在给我做一个关系训练。她拍戏不让别人看监视器,但我就趴在监视器那看,她会问我,你觉得怎么样。所有组里人说,你们俩真的像两口子。那个时候自己心里有一点相信,组里的所有人都在帮助我进入角色。”



田壮壮觉得,老尹这样的丈夫在生活里很多,剧本提供了一些两人之间的细节。而看到张艾嘉的丈夫,他觉得找到了电影中老尹的感觉。

“这个丈夫特别可爱,太暖了。他是那种人,吃饭的时候所有人都得坐下以后,他才坐下,他一定会把所有人的酒都倒好了。那几天我们每天在一起聊天,听他讲他们俩之间的故事。我就觉得无形之中我从他先生身上看到很多老尹的东西,然后想办法演他。”

《相爱相亲》拍完近一年后,刘若英邀请田壮壮在《后来的我们》里饰演“林父”一角。看完剧本,田壮壮觉得自己对人物有感触,他曾经目睹了自己的舅舅罹患眼疾的状态。

“我能够感受到眼睛有光感而没有特别具体轮廓的时候,人物的状态和速度和节奏。我的经历给了我这些素材,如果没有的话,我肯定得去找人观察、感受。”


▲《后来的我们》剧照 林父扮演者:田壮壮


但是在正式进组拍摄之前,田壮壮还是去到东北实地体验。他来到大连的拍摄实地,那是当地一家开餐馆的家庭,跟着老板学习做饭,熟悉厨房中的物件。“其实最重要的就是你能够跟一屋子的生产工具达成和谐,水在哪、油在哪、酱在哪……这一屋子的东西要是都特别熟悉了,其实就不会有问题了。因为就算忘了词了,舀个东西就能扯回去了。”


积累和储备

分享完自己演绎角色的经历,田壮壮以此告知在场的年轻演员。

“其实每个人都在演自己,你们现在很年轻,其实也在演自己。为什么我说你们在演自己呢?就是从你的出生到你的家庭,你的教育,这都是不能选择的。但是每一个表演者都想试着能不能换一个身份,演出一个角色。作为一个演员,如果你想演一个角色,很简单,你想想你自己是怎么成长起来的,人物也是生长出来的,这个人物也一定有他自己成长起来的元素。如果你没有感受到这些元素,你肯定会想我要演什么,我要为演而演什么。但当你知道这个元素的时候,你自然而然就是这个人物了。”



田壮壮因而感慨,对于职业演员来说,日常的积累和储备非常重要。“有时候没有时间让你去做任何准备,你只能去用你的储备。中国有句俗话说,一娘生九子,连娘十条心。心是什么?是最主要的东西,是演员表达里面最核心的东西。我们说心其实就是说意识,这个意识反应在语言、表情、形体、节奏上,只有这些都呈现出来,人物才能变得生动,才能觉得他是一个真实的人物。”

除了储备,表达是演员面对的另一个难题。“说你感受到了,你能不能表达出来?这其实是可以训练的,比如说我们遇到一个规定情景,可能有十种八种表达方法,但你也许本能只能想到第一种最直接最常见的,十个演员面对,十个人都能想到这种方法。但到了第七种表达方法,可能只有一个演员能想到。我跟李雪健拍戏的时候,我就特别愿意拿他开心,演完这一条OK了,我说雪健,再来一个其他的方式行吗?他说你让我想想。再来一次。这个也OK了,还能不能再来第三种?你会看到他用心地去从每一个环节里表达出不同,这是什么?这是一个好的演员在已经做了很多准备之后,给出了最好的选择,又根据现场状况进行了即兴。”



然而想要成为一名职业演员,难度也不仅仅在积累和表达。田壮壮以母亲于蓝的实例给在场的年轻演员上了一堂“演员职业精神课”。“我妈妈今年97岁,从我记事起,她每天早上压腿、练功,一直到她不当演员为止。在她八十多岁时,仍然每天运动。”

田壮壮提醒年轻演员,选择以演员为职业,就要对职业有敬畏之心,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要为职业做好准备。“演员的职业就是要干这个的,你就是不能熬夜、不能喝酒、不能抽烟,不能去过别人一样的生活,因为你是一个特殊的行业,你既然选择了这个行业,你就要忠诚于这个行业。说起来好像挺容易的,但是可能十天半个月、或者成名了就忘了。”




“其实教艺术就是两条路,一是道,一是术。现在教‘术’的很多,各种表演的方式,但是还要有一个态度,是不是尊重你这个行业,进了门以后,你掌握着什么,还是在于你的心在想什么,在感受什么、做什么,你的心能不能静下来,能不能去除一些光环、变得更纯粹一点。我觉得这可能是最主要的,其他都不重要。”

他分享了选中张震出演《吴清源》的故事。

“拍《吴清源》的时候,贴了一屋子二十多岁男演员的照片,我看到一个人很像吴清源,工作人员说那是泽东公司的张震。我之前不知道他,后来约了在上海见面,他刚做完一个服装的活动,穿了一件粉色的大拉毛衣服,要换别人肯定就掉头走了。坐下他就开始跟我聊吴清源,他就对我讲他对围棋有什么想法,我说你会下围棋吗?他说我不会,我说那你什么时候关注的吴清源?他说听王导(王家卫)跟我讲这件事,我就觉得我想做这件事,就研究了吴清源很多生平。后来我们聊了20分钟,他话不多,但说的都很重点。聊完之后我跟制片人说不看别人了,就他了。后来他自费去日本呆了两个月,每天陪着吴清源起居下棋,日本人看到都对吴清源说,这个孙子长得挺像你的。”


▲ 电影《吴清源》剧照 吴清源扮演者:张震


田壮壮以张震的故事与目前自己为电影《树王》挑选演员的经历对照。很多慕名而来的年轻演员只是从网络上粗略了解故事,并不曾真正阅读过小说。田壮壮表示:“这就像吸二手烟,最容易毁身体了。”


纯粹的快乐

2002年,田壮壮在阔别十年之后,拍摄电影《小城之春》。为了体现1940年代人物的状态,他要求女演员穿旗袍、练转身,在长镜头的不断拍摄中,让演员慢慢忘记一些规定,而传递一种交流与感受。电影开始拍摄的时候并不顺利,拍了一个月,所有素材都让剧组成员不满意。中途拍摄停摆20余天,田壮壮每天带着演员们排练。然后再次开拍,一切奇迹般一帆风顺。

拍摄《小城之春》的经历让田壮壮感受到一种快乐,一种不夹杂任何功利的舒服的状态。就在不久之后,田壮壮回到北京电影学院任教,觉得只要沉浸在电影的氛围里、能够参与电影这个事情本身就是快乐。


▲《小城之春》剧照


“我常举一个例子,电影对我来讲,就跟骨头对于小狗似的,谁要说有电影了,我就觉得那是一根骨头,就过去了,做什么我都愿意,高兴。电影的过程特别有意思,充满了冒险的、激情的探索。电影是年轻人都特别喜欢的行业,它没有规律,没有定数,今天明天做的都不一样,永远是新的。我觉得如果你们要能到我这个心情的话,就不会在意我这个角色是大是小,是不是有人找我演。”

田壮壮觉得,对电影的爱让他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。得知他要筹拍《树王》,大家都追问他进度,但他的剧本迟迟没有动笔。但是去勘景、去到处看看,就让他突然有了灵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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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举个例子,当然我还没写,我就想,这个小说里有一个‘我’,‘我’在树被砍后,受到肖疙瘩的托付要写信。肖疙瘩因为把战友打伤了,每年都寄钱过去,他想让‘我’告诉对方,今后不能再寄钱了,因为肖疙瘩要先他而去。与肖疙瘩对立的是李立,他是去砍树的。书里没有多讲,但是作为人物表达,‘我’应该是一个学习不是特别好的人,他接了挺重的一个任务,他得去李立那偷一本字典,然后他又没地儿写,他就趴在外面找一个地儿写这封信。写着写着他突然就受不了了,自己就趴在那哭了,因为他觉得肖疙瘩给了他特别大的力量。”

“这是我想创作的一场戏,这个人物是怎么回事,来龙去脉怎么样,小说里是没有的。如果没有去勘景,没有见到那些农村的孩子,没有见到些树,我脑子里从来不会想这些东西。”



很多人问田壮壮问什么要把《树王》搬上银幕,田壮壮觉得自己在那一刻想明白了原因。“毁灭者似乎更接近造物者的感觉,我创造不了东西,那就毁一个东西,于是就有了成功的感觉。我们的生活里有很多的毁灭性的东西,因为人们觉得自己在创造。”

“如果从这个逻辑出发,在我们这个行当里,最根本、最传统的东西就是表演,但是你要说毁掉了什么表演方式,就成为了一个大师?这是不可能的。”

在田壮壮看来,真正的表演之道虽然难以传授,但并不复杂,仍然在“心”。

电影《相爱相亲》中,老尹的最后一场戏是他开车载着妻子,跟着广播唱崔健的《花房姑娘》。田壮壮自嘲自己“五音不全”,听了大概一千多遍,还是记不住歌词。拍摄之前他和张艾嘉、李屏宾一起去看光、看位置。在三五分钟的一场戏里,他要开车绕好几个位置,作为一个导演,他心里明白,这场戏只能拍一条。



屏幕快照 2018-12-11 下午5.57.25.png▲ 电影《相爱相亲》片段


“准备拍摄的头一天晚上,我真的觉得压力特别大,失眠了。但是在夜里,我突然间想到一件事,我就说你是演老尹你还是演田壮壮?你演田壮壮,唱歌跑调人家会笑话你。你如果演老尹的话,你就没有这个障碍了,老尹本身就跑调,就是爱瞎哼哼。”

第二天拍戏坐到车上,田壮壮觉得心里的障碍没有了,拍完之后,摄影李屏宾说,光已经到最好,田壮壮的眼睛也已经有点湿了,建议就拍这一条。

“当你不演你自己的时候,你才能够成为一个好的演员。但我们往往放不下自我,大人小孩都一样。其实我们的很多障碍都是来源于我们自己的内心。”


* 部分图片来源:网络